老 闵

LAO MIN


我们家好像很少用正经名字称呼对方,就连家里最大的长辈,我的姥姥,我们这些小辈也常常是直呼其名,叫她老闵,这几年甚至变本加厉,加了个后缀,叫她老闵子。

其实这个风气也是老闵自己带起来的,家里老老少少,被老闵起了不少外号,许多外号一传十,十传百,大家都跟着那么叫,有些都已经忘记真名是什么了。我记得乡下老家有个舅舅,人们都叫他乌宁,家里人也让我叫他乌宁舅舅,直到后来,我才知道这个舅舅其实根本不叫乌宁,那是很早以前,老闵见他整天在日头下打闹,晒得一身黑,给他起的外号!我这才恍然大悟,乌宁乌宁,普通话可不就是一身黢黑的乌人吗,至于这个舅舅真名到底是什么,我到现在还不知道。



不光家里人,就连邻里街坊也未能幸免。老闵楼下院子里住着一位老太太,家里应该是做了些生意,老闵便给她起了个外号,叫董事长,每次同我们聊起那位老太太家的事,都是一本正经地说,董事长屋里今天怎么怎么了。起外号这件事,要想传得广,自己就得先有个态度。老闵这一点就很厉害,什么外号从她嘴里说出来,都煞有其事一般,说得雄赳赳气昂昂,一点不含糊,这不,没过多久,整个院子都开始叫那位老太太董事长了,连老太太自己也欣然接受了这个外号,每天和老闵有说有笑的。

依我看,老闵绝对是个当作家的料,旁的不说,就凭这给人起外号的本事,足见老闵抓得住人物特点,拿捏得好分寸,用词精妙,还风趣幽默,这些可都是大学问,靠的是天赋,学不来的。只可惜老闵吃了没读到书的亏,用屋里娘的话说,老太婆若多读了几年书,保不准要飞天。



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,建国初期,大家温饱都成问题,何谈上学读书,老闵虽上了几年学,算不上文盲,但也只是略识得了些字。我读小学时,语文老师经常布置要家长给报听写的作业,我就抓着老闵给我报。二三年级的时候还勉强可以,但到了四五年级,老闵有限的识字量可就不够了,报着报着,就开始念字念半边,老闵报得一头雾水,我坐在书桌前也是连蒙带着猜。

说到读书,老闵的爱人,也就是我的姥爷,就不一样了。那个年代,姥爷自学成才,参加高考,成了当时家里唯一的大学生,毕业后当了建筑师,设计院里大家都叫他刘工,所以小时候刚读小学那会儿,都是姥爷在家盯着我的功课。后来,我从屋里娘口中得知了一桩轶事,原来姥爷当年读书,是我太姥爷资助的,也就是老闵的父亲。老人家虽然也没什么文化,但对读书人还是很敬重的,当时就看上了姥爷这支潜力股。我听闻此事,惊呼,天呐!竟有这样小说里才出现的情节,难道姥爷是为了报恩,和老闵相好,然后喜结连理的吗!



不管怎样,老闵和刘工从各方面都像是搭配好了的,全方位互补。老闵身材魁梧,刘工瘦骨嶙峋,又体弱多病。去年暑假回家,我和还在读小学的妹妹,屋里娘,还有老闵,四个人一起翻看以前的旧相册,看到老闵和刘工的合照,屋里娘笑老闵身强力壮的,可以直接一把抱起姥爷。

除了体格,俩人性格也是截然不同。姥爷身上有股子读书人的傲气,不与人亲近,在单位里也不屑上下疏通关系。相比起来,老闵为人可就太活络了,和街坊邻居打成一片,院子里大家都管她喊老娘,有啥事都喜欢来找她。年轻时的老闵在床单厂工作也是当大姐大,为人出头。后来,厂长找到她当车间主任,老闵却一甩手,说家里上下老小都忙不来,还当主任,可算了吧。

去年暑假回了趟南昌,假期结束前一晚,一家人在小姨家吃的晚饭,饭后,我和屋里娘与老闵同行去搭地铁。老闵要乘的车往另一个方向,于是我们打算先陪老闵上车,再去另一边的站台,老闵一直推脱,哎呀,你们的车都来了,快去啊,我一个人能行!我们不肯,执意再多陪老闵一会儿。车来了,我们送老闵上车,老闵乖巧地坐在座位上,与车厢外的我们挥手再见。车门一关上,隔着车窗玻璃,便看到老闵已经和身边一位年纪相仿的老太太攀谈起来了!望着加速驶离的列车,屋里娘感叹,老太婆这样的性格,用以前老人家的话说就像韭菜——落锅就熟。



前几天刷到一个叫房主任的脱口秀视频,一位大妈年过六十来出道,我看完便想到了老闵。倒不是说她的经历和老闵有多相似,但两人谈起年轻往事,都是三言两语便总结了半个世纪的时光,许多事,现代人听来都是些难以想象的苦日子,可她们说起那些苦日子,语气里听不出一丝苦,好像不是在谈自己。我忽然就想到去年暑假,我们在房间里翻看旧相册的时候,其中一张是老闵十六七岁时的照片,一旁的妹妹没认出来,老闵笑着解释道,这个呀,是姥姥小时候,比你现在大不了多少叻,那可是姥姥,最快乐的一段时光。


Photos taken in Nanchang (Sept 2023)